岁月静好,但与梅花同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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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琴有一年冬天,我跟古琴老师说,最近特别想学《梅花三弄》。

 

大概因为那句著名的泛音“三弄”总在心里跳跃,时不时就冒出来。然后隐约觉得这旋律里有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相信音乐或许能治愈我的消沉不快。

 

那个冬天,真是一段不太好的时日,除了过分的思虑不能入睡,就是三餐囫囵,不思进取,对自己的生活一点也没有热情。恍惚时,不想与人说话。

 

只想弹琴。

 

于是只有整日弹琴,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练习,让人没有机会胡思乱想,恼人情绪才能稍有停歇。专注于一个指法与另一个指法的衔接,专注于一个声音与另一个声音间的辗转起伏,思绪跟随音乐节奏或激越、或爆烈、或忧郁、或婉转。通过手指的触感,返回耳朵,又重新返回我自己,化为属于我的感情。

 

也就是那样的日子,体会出嵇康在《琴赋》里说的话,大意是说:只要有琴可弹,就能够“身处穷独而不闷”。

 

哪怕只是拨动一根琴弦的散音,也能一瞬间把人带进古琴所独有的场域,清冷的琴弦轻响,似万物心底的哀叹。每天沉溺在《梅花三弄》的情境里,我恍若隔世。音乐能够营造出一番内心的幻境,使我不断尝试着从现实的痛苦中将自己抽离出来。

 

《西峰重修真传琴谱》里,《梅花三弄》的第一段叫做“溪山晓月”,歌词是:“西山清朗了,沦浪寒月晓,烟雾翳梅梢缥缈。道人栉枞盥漱,注炉香袅袅。神清气爽,端肃端肃,威仪威仪俏。把瑶琴轻奏,弄雪月梅花。物外壶天,闲独自弄逍遥。”

 

词中音乐营造了一番仙风道骨的清幽意境:云敛晴空,一轮晓月照映溪谷山涧,朦胧烟雾掩映树枝梅梢,清俊威仪的道人,正净手焚香,整顿衣冠,以从容逍遥之态奏响鸣琴,而琴音就像带着梅花清香的寒冬冷风,轻轻拂面而来,令人听之如感白梅覆雪,又似忽闻暗香,虽体冷而意悠远,瞬息语止而心悦。

 

这样优雅的开指,节奏缓慢而轻悠,却有着特别的气场,立即将人带入一个感官通透的幻境。仿佛宋人笔下的墨梅,笔致疏落,超然出尘,就那样在耳边炸裂而开,秀润恬静之致,令人心驰神骋。

 

这琴曲的开头,一弹就是半月有余,闭门谢客,锁闭自己与外界的联络,息交绝游以自娱,只沉浸于音乐,只和琴说话。情绪也自然随看琴曲沉缓舒静。

 

有一天,难得出门会友,和琴友小酌。酒到半酣时,他忽然说:“琴是只属于孤独的人的乐器。”

 

说完喝下一口酒,把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所有人都忽然在喧闹的餐厅里沉默,日光灯影在我的酒杯中摇曳。孤独这个词,竟也捉住了我。

 

的确,日常并不单调,忙乱之余呼朋唤友玩得何尝不高兴,何有寂寞可言?但孤独,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宿命,像藤蔓,无休止的生长在体内,填满身体和灵魂所有的缝隙。一切力图倾诉的语言,也只会将人拖向更大、更彻底的孤独,这种幽冷,总是令我欲言又止,于人前沉默。

 

而热闹中的沉默,却总让我听到心内一种不同的节奏和声音,空灵、缓慢,像风吹树叶的轻盈,或如光线一样干净澄澈,一旦专注倾听,却又消失不见了。只是若有似无的在一角轻响,像是自己的影子,在一旁慢吐轻言,低声细诉。而我也从来不以为意。

 

直至我听到古琴的那一天。只是轻轻一根空弦拨动,散音的弥渴,忽然就令我双眼氲湿,空气里那声音庞大的气场如同接通了天地,似曾相识的旋律瞬间从心底涌出,是它!它说出的,正是我所说不出来的世界。

 

上古之神伏羲,从风声中听辨五音,要造件乐器。看见凤凰栖于梧桐树之上,便将此木伐下制成琴身,再用蚕丝做了五弦。这是古琴诞生的一种传说,却足以让人了然古琴的非凡地位。凤凰是最高贵的神鸟,非玉露不饮,非梧桐不栖。百鸟之王神授的秉性就只一个清高,它所栖之木斫成的乐器,自此也就成为了文人雅士们心中一个载道的神器,足以寄放他们倔强不羁的孤傲。

 

孤独与高傲,从来就是一体,心高气傲,自然就一定要尽尝“不胜寒”的滋味。所以古琴中有一个独特的指法,叫做“鸣鹤在阴势”,兴词曰:“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惟飞指以取象,觉曲高而和寡。”

 

曲高和寡,从此成为古琴精神的象征,然而也只有在礼崩乐坏的时代,在那些一个个以庸俗为美的时代,才沦为一个贬义的词汇。

 

曲高,没有什么不好。即便是虚幻的理想,也是毅然地恪守与坚持。和寡,更没有什么不好,只与能对话的人对话。

 

这样的孤独并不是苦涩的。孤独的境地,不是一种“寂寞孤单”,寂寞是无法自处的无尽空虚,需要热闹和陪伴才能短暂将其填满。而孤独是一个满圆,是真正回到自我,是将事物的了然于心之后,圆融的坦然和承担。

 

恰如雪中灿然绽放出的一树寒梅,幽芳自赏,清廇入骨却不随春媚。这样的孤独洁净,是生命独有的美和尊严。

 

正如自古以来,但凡能将梅花图景画出真趣来的人,一定是因笔下凝有“梅气骨”之人。古人以诗颂曰:“画梅须有梅气骨,人与梅花一样清。”真正的孤独,就是有着这样一种强大的内在力量予以支揮。柔软,却又坚不可摧,韧性十足。

 

历史上有这样一位画梅的雅士,他是清代“扬州八怪”之一,名叫汪士慎,号巢林。他喜作诗,喜弹琴,喜饮茶,尤擅画梅。据说他的前半生际遇坎坷而晚景凄凉,但他笔下的梅花却神腴气清,墨淡趣足,其间总有一股舒香冷气。

 

他的友人金农赞他说:“士慎画繁技,千花万蕊,管领冷香,俨然灞桥风雪中。”言语之外想要赞美的,更是他一袭瘦梅风骨的高洁士子之态。

 

同为“扬州八怪”的另一友人厉鹗还为他作了一幅《汪近人煎茶图》,画上题诗日:“巢林先生爱梅兼爱茶,啜茶日日写梅花。要将心中清苦味,吐作纸上冰霜桠。”

 

简单了了的诗句,满是人生况味。想像那样一幅幅繁花密蕊、傲雪凌霜的梅花图景,身后站着的,却是这样一个被苦难所滋养出的,孤独而清苦的灵魂。

 

汪士慎五十四岁之时,他的左眼病盲已极,逐渐不能视物,只能凭借一只右眼的视力写字作画,但他笔下之梅,竟然比未盲之前画得更加好了,于是他便为自己刻下一枚闲章:“尚留一目著梅花。”

 

似乎在他余下的人生志向里,剩下的,那一点点视力的全部意义,独只为了梅花般的清气与傲气。

 

过去老琴家们常说,《梅花三弄》这首琴曲,虽写意君子之气节,但弹起来却极易入俗,操琴者心若不净,指下稍杂客声,梅花不但不能傲枝,反而会“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所以此曲历来演奏者甚多,但能真正弹出清音曲意者却极少,只因弹琴与作画一样,抒写的是胸中的学问和怀里的清气。

 

作诗为文更是如此,《梅磵诗话》记载,杜耒向赵师秀讨教如何才能做好诗歌,赵师秀半开玩笑地回答他说:“但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垅,自能作诗。”可见哪一门艺术的终极都离不开胸中这点“清”的态度。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文人们尽皆醉心梅兹,并将其誉为“岁寒三友”、作为文房清供,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高格雅意能在他们所身处的时代环境中给予他们无尽的人格力量。

 

无论政治黑暗还是人世艰难,无论是一个渺小个体与一个强大体制的对抗,或是逆境中与自身命运的的较力,这样一种源于自然的理想之美便成为了那些孤傲灵魂的温柔慰藉。顺境中以其幽芳逸致,不作媚世之态,涤人之秽肠而澄莹其神骨;逆境中又可自比“天然根性异,万物尽难陪。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

 

所以与其说从琴曲中能够听出的是一幅“雪夜梅花图景”,倒不如说能听到的是一段又一段生命的故事,一回回与命运的坚韧抗争。

 

每每弹到琴曲第二部分,表现梅之动态的跳宕峻急时,那“凌风嗄玉”、“风荡梅花”之境,总令我不由得想到那些慷慨正直之士。想到文革武斗时,顾准身处严酷逼供、妻子自杀、儿女双双与之绝交并划清界限的处境中,承受着难以言喻的折磨,又面对看趋炎附势者的疯狂围攻,仍旧大义凜然、义正言辞的宣告着自己反专制的立场,绝不向黑暗的权力者屈服;是的,还有那些不屈的灵魂:冯元春、张志新、李九莲、钟海源、王申酉、储安平、林昭⋯⋯

 

古梅如高士,坚贞骨不媚,与奴颜婢膝、傍虎吃食、明哲保身的怯懦相对,梅花所象征的就是历代中国知识分子们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担当与坚守、是与生俱来的尊严与勇气。越是寒冷与黑暗的绝境,越是绽放看生命力的璀璨光芒。

 

一度在我眼里,《梅花三弄》所奏响的,正是展示生命韧度的辉煌之音,单只是欣赏其中乐句,就令人感动不已,那曲而不屈,直而不倨的倔强,悠扬委婉,却又绝不肯委屈。

 

那天荡荡,意疏狂的道路长。千金赋语谁复那端详。添增惆怅,添增惆怅。白驹过隙时光,彷徨仓忙。竹几与藤床,七弦琴一张。”

 

末尾这句歌词穆如清风,澹然幽寄着古人对世事炎凉的落寞和感伤,借落梅之凄婉,感怀着那些高洁出世的理想最终敌不过残酷的现实,而有着欲罢不能的哀叹。

 

而这惆怅的哀叹,又似雪中梅瓣随风飘落,飘荡于孤灯夜雨,断槽残墙之间。琴曲最末那疏疏落落的一句泛音,轻盈得像冬夜最后一片梅瓣,从风里缓缓飘落雪中,最终掉落于琴案之上,与知音者相对无言。

 

一朵梅花的命数或许仅只一冬,一树梅花的灿然盛开却是“道”的循环往复,生生而不息。

 

当然,音乐更多的是一种情结,一种意向,有着开阔的自由联想空间和直观的现时体验。《梅花三弄》在我看来是一份人文情怀,是一首抽象的诗歌,而绝不是一个具体景象或画面的所指。乐为心声,知心方知乐。同样的琴曲,经由不同的琴人演奏,意境便大为不同,不同流派、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异,不仅涵盖了弹琴人的技术、技巧与经验,兼且流露了弹琴人的怀抱。

 

曾在两场音乐会的排练现场,看过巫娜与杜聪老师的即兴合作,一曲《梅花三弄》竟然演绎得如此潇洒欢悦,如同看到初春的梅园里,晴朗的阳春雪景中,两位身看长衫的挚友,借鸣琴与箫声畅然对话。原来《梅花三弄》也可以有这样怡然潇洒的琴酒之乐,是我在逆境中弹此曲时,不曾领略的意趣。

 

正如嵇康《声无哀乐论》所说,其实乐曲所表达的爱与憎,喜与哀,皆与音乐本身无关,一切都从自心而来。

 

所以,弹琴如其人。琴声一响,全无造作,胸怀自见。一个人的经历、性格、身份、品味,都能从琴中毫无隐瞒的得以反映出来。如同吴昌硕笔下的古梅就苍茫孤冷如老衲;张大千的梅花就坚贞秀媚如美人;而伊秉绶草草几笔倒是倔强如诤臣、古傲如匹士。

 

老琴家中以清室后裔溥雪斋先生彈奏的《梅花三弄》最为贵气逼人,而性格谦逊的查阜西先生,弹奏得最为谦和近人,辩不出高低上下,各有各的美好。但二人皆同的是,他们并不好古,一味求标准,他们指下坚定,所以清音澄澈,他们学养丰厚,所以风格自现。只有拥有了那样从容的学问和阅历,指下才自然散发得出这几分异于庸人的傲雪生涯。

 

明代曲谱说:“以梅为花之最清,琴为声之最清,以最清之声写最清之物,宜其有凌霜音韵也。”何为清?何为凌霜音韵?无非梅的冰肌玉骨,凌霜傲雪,不与群芳争艳;琴的高洁自悦,只为愉已不为娱人;士子们不媚俗浇,不畏权势,保持独立人格,追求心灵自由。

 

苏轼说:“三年闷闷在余杭,曾与梅花醉几场。”琴是孤客,梅也是孤客,所以理想主义的精神孤客们,便与琴与梅称兄道弟,在这苍茫红尘、浮生乱世,寻觅一丝单薄却温暖的慰藉。他们把梅花当作一生知己,邀它饮酒,对它赋诗,李清照说:“共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唯愿这清肌玉骨之梅能够懂得那些灵魂深处的孤高傲岸。

 

只是今时今日,传统文人那深受敬重,绝尘超俗的风骨,也已然伴随着文脉的日渐式微而逐渐脆弱,在现代生活的浮躁气息中载浮载沉,直至踪迹全无。一个真正焚琴煮鹄的喧嚣都市里,更向何处寻觅灵魂相契的知音者?时常想到,清代名士袁枚有风姿绝艳的女姬六十余人,其中只有苏州的陶姬不会作诗,他就悻悻以为“甚憾”了,不知当他看到今天这个时代的庸脂俗粉之时,又会做何感想。

 

对我而言,那段内心艰难的日子如今早已经一去不返。我所失去的,只不过是一段晦暗的时光,而我得到的,却是独一无二的生命体验和命运丰厚的馈赠。诗、书、琴、酒之中,别有一番孤独的乐趣。

 

识音者希,孰能珍兮?凡尘俗世知音寥寥,不如对着一树梅花开怀畅饮,或者无事闲来弹曲《梅花》,哪怕只为自己听。